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返乡十年:秦香的逆行人生
时间:2025-03-07
来源:常德日报·常德融媒客户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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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常德日报记者 姜美蓉

每个人的一生,都会遭遇一些决定性时刻。对于秦香来说,这个决定性时刻发生在2015年。

这一年,她选择辞职返乡,离开生活了15年的北京,回到澧县甘溪滩镇,她的生命之河从此流向一条迥然不同的河道。

十年光阴流转,脱下警服换上布衣的秦香,把都市霓虹揉碎成溪上月光,在传统与现代的裂隙间辟出一条野径,演绎着新时代的“归去来兮”。

1 裸辞时代

秦香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夜晚,那天她独自一人躲进车里嚎啕大哭。第二天,她去医院放弃了那个意外降临的小生命。

那是2014年初。当时的秦香是北京市监狱管理局的一名干警,也是一个6岁女孩的妈妈。“当时非计划生育是要担责的。”秦香回忆那段时间自己“就像一条被放在油锅里双面煎的小鱼”。是选择孩子还是保全工作?最终她在孩子和单位之间选择了单位。但辞职的种子就这样种下了。

生活是不是有别的可能?本世纪的第一个10年之后,逃离北上广成为在白领中兴起的思潮。秦香表示:“我有被那个时代的情绪鼓动,加上家里建设规模越来越大,需要有专人打理。”

一念起,万念生。2015年春节复工后,秦香正式向单位递交了辞呈。辞职前,秦香刚获评北京市监狱系统首届“责任之星”。“整个局机关就评了我一个,即将开始全系统宣讲了。辞职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觉得有点对不住组织对我的培养,事实上我此后担起的责任和承受的压力比在单位时大多了。”秦香说。

2 逆袭之初

秦香出生于湖北随州,父母是农民,乡村里的一草一木,抚慰着她的童年。

小镇姑娘秦香之前都过着特别“正确”的生活,通过考大学改变命运,最后在大城市里扎根。“过着标准的都市中产生活,日子安逸。”秦香如此调侃自己的过往。

“我性格温良,凡事隐忍。”秦香说,这与她的生长环境有关。秦香家有三兄妹,她是老二,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。

他们家是很传统的家庭,父母的教育方式很严格。秦香记得一件事,有一次放学回家,她想抄近路,结果不小心掉到水里:“差点儿淹死了,吓得战战兢兢回到家后,父母首先不是让我换衣服,而是先打一顿长记性。”

放暑假后,孩子们都不准睡懒觉。“我上小学二年级就能搭着凳子给家人做饭。”在儿时秦香的印象里,父母永远在忙碌。

“父亲像极了《平凡的世界》里的主人公孙少安,敢闯敢干。”秦香说,父亲后来成为当地的“香菇大王”,被评全国劳动模范。孩子们也争气,秦香的哥哥是清华大学的博士后,弟弟从华中农业大学毕业后子承父业,秦香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顺利考公留在北京。秦香毕业时,父亲资助了她20万元,在东三环买了房子。这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曾经梦想的逆袭。

“辞职这件事,最难说服的是家乡的父母。”秦香说,她提前手写7页长信寄给父母,细细道出她的所思所想。“你决定的路,自己去走吧。”在一场严肃的家庭会议上,父亲用这句话表了态。

“实际上这些年,他们的想法也在不停地摇摆,看到我受苦受累时,就后悔答应我辞职,但他们也认同我现在所做的事是有意义的。”秦香说,原生家庭塑造了她坚韧要强的一面。所以,要告别那份颇有成就感的工作,选择从头开始并不容易。但她当时向往另一种生活。

3 溪上圆梦

另一种生活是什么?秦香说:“是想象中的田园牧歌。”

秦香返乡的目的地是澧县甘溪滩镇,位于湖南与湖北交界处的大山深处。这里是丈夫雷亮的老家,距离澧县县城有60多公里。

在此之前,秦香与甘溪滩镇还只有一面之缘。“2007年结婚是在老家办的,只记得村子里有很壮观的田地,环境很美。”秦香说。

2008年,雷家买回母亲的老宅,并将老宅保留扩建,院落由雷亮的哥哥雷鸣设计。“起初只是想给父母建个自住房,但随着投入越来越不可控,规模也越来越大。”最后,几人一合计,决定用这些年收藏积攒下来的东西,打造一个包含游览、餐饮、民宿等多个项目的综合体,对地方民俗文化、农业文化遗产进行静态和动态展示,让建筑发挥自身“造血”功能。这也是溪上美术馆(以下简称“溪上”)的肇始。

秦香回乡后,溪上管理团队正式成立。秦香说,如果把这支队伍比作一条船,雷鸣是舵手,掌握着前行方向;自己是船体,负责日常管理;雷亮是船尾,负责后勤和资金保障。

返乡十年,秦香是溪上的“万能胶”,是掌柜,是帐房,是厨师,是妈妈。秦香说,这些年,凌晨5点多起床,深夜12点睡觉,是她的日常作息时间。

“修门楼时,公公为了省钱,自己带人上山砍树受伤,前后两年做了17次手术。等他好一点,婆婆又中风了。” 就在这样的忙乱中,秦香迎来了期待中的孩子,三年二胎,她成了3个孩子的妈妈。

除了忙事,还要凑钱。“我们把北京的房子、车子都卖了,还有娘家支持的资金,加上贷款,凑了一大笔钱。”秦香说,建设高峰期家里的匠人有四五十人,一年发的工资高达200万元。

挣钱的速度跟不上花钱的速度,一家人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。秦香说,她管家这些年,最怕过年。“匠人们都等着发工资。可我手里没钱啊,只能东拼西凑,除了卖古董也卖菜。”秦香有很多时间都在“为养活溪上忙活”,除了接待各种来溪上的客人,她还打造了“溪上菜园”,这是一个分享各种土特产的网络平台。

经过17年持续不断的建设,目前已建成占地10余亩、内有十几栋建筑物、带有浓郁中国古风的传统院落。固定在建筑之上的木雕及石雕等不可移动藏品有近3000件,陈设在各个展厅、回廊及院落里的可移动藏品有近2000件。

法国历史学家Patrice Fava(范华)先生这样撰文评价:“这是一座表现如‘八大山人’的画作一样意趣横生的庭院……足以代表中国参加国际传统建筑大赛,它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延续性。”在中央美院原壁画系主任曹力教授看来,雷家人把“梦”实现在家乡的真山真水之间。央视《匠人》纪录片则赞美溪上“是融古创今之作,是民间艺术的大观园”。

“放眼全国甚至全世界,确实很少有人能花这么大的心力来做这样的空间。”秦香见证和参与了溪上的“野蛮生长”。如果说有一种力量支撑着她,那也是她“相信溪上的价值,它不仅仅是传统物件的陈列空间,更是一处创意十足的民艺标杆。中国有这么好的民间,有这么好的手艺,就是想要保留住”。

4 母职重建

溪上的客人们在夏天来时,可能会看到一个光膀子的小孩在院子里自得其乐。“小儿子就是丢院子里野生长大的。”秦香说,当母亲是一个巨大的课题,没有标准答案,特别难。

这10年,如何兼顾母职,于秦香而言,也是一场漫长又复杂的试炼。

在乡村出生的两个孩子在这里生活得如鱼得水,可从北京返乡的大女儿随着父母从北京、长沙、澧县、甘溪滩镇一路逆行,状况频出。

“她在长沙上的小学,每周来回近10个小时的车程,就这样持续了6年。上初中时,她回到县里的一所寄宿中学,不习惯,总是哭,最严重的时候,身体会有应激反应,一要返校就起疹子。我想孩子已经是一种病态了,必须转学。当时就一个标准,孩子要离我们近点,于是转到镇上的中学。”秦香说,最难的时候,她甚至想过,干脆让孩子回到溪上来,跟着大人在这里一起学习、一起劳动。

“我的原生家庭和雷亮的原生家庭是完全不同的,一个是传统的,一个是自由的。雷家兄弟总说,孩子自然生长就好,身心健康,有独立思考的能力,掌握生存的本领最关键。而父亲一直给我灌输的观念是,如果孩子成绩不好,考不上好的大学,父母的教育就是失败的。所以,对我而言,这两种教育观念一直在‘打架’。”秦香最终选择了“中庸”之道,“义务教育阶段,还是让孩子在学校接受正常的教育。在教育探索上,我终究还是不算大胆。”

最终,在经历了两年的不适和抗争之后,大女儿选择回北京上学。看着她一个人拖着箱子去那么远的地方,有种亏欠感;看她独立且有主见,又欣慰。“受原生家庭的影响,这些情绪我一般不会表达出来,现在有空会多找她聊聊天,分别时也会刻意抱抱她。”秦香说。

不过,有这样的心路历程,几个孩子未来在哪里求学,要去往哪里,秦香说她已经放下了:“顺其自然吧,先做好眼前的事。”眼前仍有做不完的事,件件都要亲历亲为。对于如何当母亲,她有朴素的理论:“言传身教一定是大于管教。先做好自己!”

5 定海神针

艺术家们口中的溪上,也是乡亲们口中的“雷家大院”。平时一家人都居住在这里,包括雷家兄弟的父母、舅舅以及孩子们,这里的日常是中国传统的大家族生活。

作为雷家媳妇,秦香坦言:“管理家里人,也是一个世纪难题。”大哥雷鸣是这个家的精神领袖,溪上是他的作品。但他快活夸张的性情、鲜活跌宕的表达,亦容易呈现出与家人“相爱相杀”的场景。

有一次秦香的朋友在,吃饭时雷家兄弟因为一件事意见不合,雷鸣直接掀了桌子走人。客人不知所措,秦香表现得波澜不惊,起身下厨炒菜,再支了桌子招呼朋友。

生活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好玩,但又不能撂挑子走人,秦香的“犟”劲上来:“情绪不好时就干活,打扫院子,整理物品,照顾孩子。雷鸣最看不得我做这些事情,他认为我不应该沉迷于这些琐事。”

前几年疫情期间,外面的人进不来,山里的人出不去,状态特别不好。“静下心来,跟着村里的老人做腌菜、腊肉、腊肠,并慢慢地把这些手艺规范化。”秦香笑着说起最艰难的那些时刻,“每掌握一个技能都让我开心。”

现在的她,也觉得回到溪上“是天命所在”。对于自己和家人回归、坚守的意义,她在困顿后也逐渐找到了确定的答案:“无论是现在,还是将来,溪上的价值会不断地被确认。”

秦香说,每年过年时家人都会坐下来总结一下,前年开始达成的共识是“慢一点,往前走”。最近两年,有了些许余力,她主动申请给乡里的孩子们免费开设美育课堂,讲器物之美、建筑之美:“愿意听的都可以来,说不定就种下一颗种子在孩子们的心中。”

10年在乡村摸爬滚打,秦香总是素面朝天。有一次老友从北京来看她,送她一支大牌口红,她才想起多年没有用过了。时光除了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,也试炼着她的内在。“一个人,处在一直向上的状态里就是好的。”秦香说,她渐渐获得了平静。

2024年,秦香受邀参加母校中国传媒大学70周年校庆,学校特意为溪上制作了三集纪录片。

“中国乡土文化的珍贵正被越来越多人看见,我们返乡坚守的这个事是有意义的。”“我变得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强大。”“我现在就是家人的定海神针。”聊得越深入,秦香越笃定。

(本版图片均由秦香提供)


记者手记

人生是旷野

□姜美蓉

采访秦香,是想讲述一个女性的故事。不是主题叙事,而是用女性视角,试图呈现一个丰富的、辽阔的、也许还不曾被看见的生命图景故事。

秦香是谁?从国家公务员到乡村建设者,从坐拥海淀学区房到拥抱深山美术馆,从3个孩子的母亲到民间美术馆的运营者……我想知道,她在不同身份和责任里穿行的心路历程;我想看见,这个外表柔弱内核稳定的女人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;我想探究,来自原生家庭的DNA,如何对她产生绵长而复杂的作用。

在溪上美术馆,我目睹了另一种时间维度。廊檐下秦香蹲身为小儿子系鞋带,她身后的古老花窗将阳光筛成细碎金箔,洒落在母子俩身上,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日常场景,还是某幅古典画的当代复刻。这种时空交叠的恍惚,恰似她对母职的破界实践:允许长女重返都市求学,放任幼子在乡村野生,如同将种子撒向不同的土壤,静待其生发各自的姿态。

写秦香之前,我们有数次敞开的漫谈,充沛的滋养,我们探究的是当一个女性跋山涉水,最终可以抵达哪里。当城市化叙事成为标准答案,那些偏离轨道的选择意味着什么?溪上疯长的爬山虎或许给出了答案——这些看似无序的绿意,正以蓬勃的生命力重构着建筑的轮廓。秦香的十年逆行,在传统与现代的裂隙间辟出一条野径,并逐渐建立了自己的精神图谱:真正的自由,从来不是对一种生活的逃离,而是躬身入局,在更广阔的天地重建秩序。

从起初的困顿无措,到如今的静水深流,秦香在交付自己的途中,不断抵达的也是全新的自己。我想这样的女性样本故事,足以安慰那些正在人生路上跋涉的“她”和“她们”,每条路上各有各的困境和磨难,每个人也各有各的幸福和荣光。

回程时,溪上的灯火渐隐于群山。我想起秦香晨起巡院的身影,路径蜿蜒处分明写着:人生不是单行的轨迹,而是可以持续重建的旷野。


编辑:王思瑶